上帝如何在中国“隐遁”了?(杨鹏、杨煦生等:)
上帝如何在中国“隐遁”了?(杨鹏、杨煦生等:)
本期嘉宾:杨鹏 秋风 杨煦生 梁涛
2014-08-27第286期
导语 7月以来,由腾讯思享会策动的“上帝在中国”之讨论,引发学界广泛关注。此讨论由知名学者、刚卸任壹基金秘书长的杨鹏先生所著新书“《上帝在中国》源流考”引发。2014年8月初,弘道书院约请三位儒学思想背景学者,在北京天则研究所围绕“上帝、天道与儒家”这个主题,继续讨论“上帝在中国”这一话题。以下为学者发言实录: [全文实录]
君主集权制只宽容追求个体超越的宗教
杨鹏(著名学者,《“上帝在中国”源流考》一书作者):君主集权的政治结构,对中国的宗教形态产生了深刻影响。中国漫长的历史中,“上帝”崇拜被君王垄断以后,对佛、道的发展蛮宽容的,少数时期有过灭佛现象,但总的来说比较宽容。最重要的是,佛教、道教是比较个人化的宗教,讲的是个体超越,不是集体性的宗教。佛教追求成佛,道教追求成仙,不会是一个集体性行动,没听说大家约着为成佛而奋斗的,也没听说大家为了修仙,集体行动抛头颅洒热血。只要不是集体性的宗教,只是不是具有集体行动能力的组织,政治组织性的危险性就比较小。
中国是以天子为中心的社会,当朝廷维稳的眼睛看佛道时,会感到佛道本质上威胁不大,但对集体化、公共性的信仰就很紧张。公共性信仰中最具有代表性的,在中国历史上就是上帝崇拜。天子去天坛祭祀时,文武百官几千人,到那儿向“上帝”汇报工作,乞求风调雨顺,保政权长治久安。身为天子,这是上天的特殊安排,是天命选择。“历史选择了我们”这样的提法,不过是天命选择的现代表达。君王朝廷是“公”的代表,信奉的是公共性的集体性的宗教,拥有团结凝聚的力量。民间宗教,主要是个人化的宗教有发展空间,这是中国宗教的一个特殊结构。在这样的结构中,谁一旦打出上帝的旗号,或者类似上帝集体行动的旗号,朝廷就非常紧张。谁一开始拜上帝,似乎就意味着他要争天命,想当天子,而且马上因信众而拥有了集体行动的力量。谁拜上帝,就面临生死搏斗。
中国知识界由上天信徒堕落为天子门生
杨鹏(著名学者,《“上帝在中国”源流考》一书作者):身为学者,我自然关心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问题,知识人的独立性问题。毛泽东认为,从阶级分析角度看,知识分子本身不构成一个阶级,而是要依附在某个阶级身上,“皮不不存,毛将焉附”,总之,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独立的阶层。从中国历史来看,儒、释、道的文化后面,形成三个不同的知识分子群体。一是儒家士大夫群体,吃皇粮,依附在皇权和官僚系统上的。二是和尚群体,这是依靠在佛寺系统的,吃捐款、佛产及佛法服务,相比起儒生来,相对独立于朝廷官场。三是道士群体,依靠在道观系统,吃捐款,也吃法事、医疗服务,也相对独立于朝廷官场。
佛、道之独立,是一种法外之人的独立,是不参与公共领域的独立。真正参与公共领域的儒家士大夫,是难以独立的。如果表达出来的公共观点与君王官僚们的看法不一致怎么办?我信天,我信上帝,对我来说只有一个至尊的敬仰对象,人间没有我的崇拜对象,我对世俗力量就有一种内在超越性,我与其他人就容易有真实的平等心态。如果失去了直接与上帝沟通的信仰能力,而是围绕着上天在人间的代言人旋转,人与人之间就难有平等感。
中国的知识分子,开始以“天”为中心的,孔子就是代表。虽然孔子到处谋官,让君王接受他的想法,实现自己的理想。但孔子精神上依靠的是“天”,他“天生德于予”,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”这是一种真切的使命感,孔子对上天有何等的依靠和信赖!但在董仲舒之后,知识界的精神就不再围绕“天”,而只是围绕“天子”旋转了。科举制,最后谁签字让谁当状元、秀才、榜眼?是皇上。所以“天降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师”,君王既是世俗领袖,又是精神、宗教领袖。在政治上我是你们的君主,在精神上我是你们的导师。中国君王最大的渴望是君师一体化,既是君王又是导师,最高境界是导师,那是一个宗教权力。于是,中国知识界逐渐由上天信徒变成了天子门生。
中国信仰精神的未来在于回归上帝
杨鹏(著名学者,《“上帝在中国”源流考》一书作者):中国信仰精神的未来演进,台湾的特点是,在宗教自由环境下形成了新的宗教生态,基督教、革新后的佛教、传统的道教,各有自己空间,谈不上有台湾自己的主流宗教。中国大陆不同,大陆的宗教发展,当然革新后的佛、道都会有发展,但信仰上帝的宗教的发展将非常重要,因为这涉及公共精神问题。中国公共精神的建设,要破除君王对“上帝”、对“上天”敬仰的垄断,要从“上帝”、“天”信仰的大众化开始,做到人人在精神上皆是天子,人人皆天子,人人皆“顺帝之则,敬天保人”。从世界交流来看,中国未来公共精神发展会受基督教很大影响,共同的信仰共同的行动,信仰上帝,关爱人间。在中国“上帝”信仰的基础上,在中国“天人之际”的文化基础上,在中国上帝学和天学的基础上,整合中国原有的天人文化,开放面对世界各大宗教、世界上帝学和世界天学,在此基础上发展中华的信仰文化,以上帝之道和天道为核心的信仰文化。帝生道,道生心,心生法,法生万物,贯通儒释道法阴阳,融汇世界宗教,成中华之教,服务人类共同的未来。
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在于言还是不言
秋风(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,弘道书院院长):上帝跟天有很大的区别,正好有成熟的宗教供我们对比讨论。首先是《圣经•约翰福音》中有一句话“太初有言,言与神同在,言就是神”。其次,《论语•阳货篇》中有一章,子曰:“予欲无言。”子贡曰:“子如不言,则小子何述焉?”子曰: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”这里孔子讲了两遍“天何言哉”,以此强调了,天不言。这两段话,至关重要。它们说明了,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,就是言还是不言。
在中国文明中,上帝和天同时存在。中国人后来基本上倾向于天的崇拜,而不是上帝的崇拜。这个过程曾经有过很多次反复,这个反复不仅仅是在商周之际,在五帝时代就有。这种反复昭示了人类文明的两种基本形态:一种是神人杂糅,一种是神人两分,就是“绝地天通”。神人杂糅的本质是,神可以言,神和人可以对话。绝地天通的基本含义是神不再降临于人间,神不通过某个人显现自己,其根本正是神不再说话,这是核心。“天何言哉”成为后来诸子百家的共识,如庄子、韩非子、老子,还有其他诸子,都曾说过“天不言”。回过头看基督教,上帝的本质就是“言”。《创世纪》一开始就说,神说要有什么,要有光,就有了光等等,反复出现“神说”。我特别注意到摩西和上帝的一段对话,摩西对神说,我其实是一个不善言的人,特别不会说话。上帝说,那怕什么,我让你能言。
所以,我想强调的一点是,信天和信上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信仰,尽管他们都是最高的,但完全不同。而上帝和天的根本区别在于,言还是不言。
中国人的最高信仰是天而不是上帝
秋风(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,弘道书院院长):中国文明有很多特点,这个特点究竟是怎么形成的?我觉得根源就在于,天不言。因为不言,所说中国人信仰的最高对象是天,而不是上帝。上帝具有较为完整的人格化特征,核心是言。不言,所以是天;言,就是上帝。天不言,所以,中国人的信仰是天。
但为什么普通人都不祭天了?道理很简单,因为你祭它,没有意义。当天不会说话时,你祭它,有什么意义?天不会告诉你怎么去具体地生活,也不能救赎你。所以中国人对天的态度一般是敬天,而不祭天。所有人都知道每一个人是上天所生。那么,为什么皇帝要祭天?我认为,这是一个共同体的秩序象征或者保证。《尧典》里一开始说,尧有钦、明、文、思、安安的德性,最后可以协和万邦。接下来就说尧“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。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民时”,这是讲圣人敬天,进而则天,为人间制作历法,把“天之道”融入到普通人生活中。所以,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,人与天合一。历法就是天之道,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是循天道而生。但因为皇帝要扮演着某种圣人的角色,如颁布某部立法,所以他会去祭天。
“上帝隐遁”是值得追究的精神事件
杨煦生(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世界宗教与普世伦理中心主任):孔子以后,在儒学内部或者在中国文化内部,有一个对“超越性”部分的遗忘的问题。不说被抛弃或者被忘记,但确实有一个对“天”、对“帝”,对孔子作为依据的那些超越背景的慢慢遗忘的问题。我并不觉得“超越性”就消失了或者消解了,而是觉得被什么东西遮蔽了,以一些形式“隐遁”了。具体的历史发展中,“超越性”用别的形式寄生、转型、变形,最后到现在,成为大家所看到“超越性”的似乎接近消失。“隐遁”的概念,不是恶意的,仅仅是遮蔽的问题,可能是一个大家慢慢习惯的精神事件。“超越性”的“隐遁”的过程,是孔子以后发生的。然后宋儒搞新兴儒学,极大程度地强化了这个“隐遁”过程。现代儒学,某种意义上就是宋儒的深化。
上帝崇拜,中华文明之开端,这个东西后来怎么就隐遁了?或者怎么就被隐遁了?还有周公制礼作乐,到今天为止还是我们文明的基础,这与上帝隐遁有关系吗?现在被大家公认的中国文明,从社会学角度,从古史角度,真正奠基时期是周公时代。周公时代,大变局之时代,那种曾有过的“超越性”追求,是不是在那个时代突然内化了?然后通过动宗教权力的垄断来确立政治的合法性,来保障政治的合法性。这种政治做法,过去就开始,以后不断发生,直到今天。但为什么超越性的东西在文明中的地位,突然发生转型了?这是需要我们从不同角度,从古史角度、社会学角度、人类学角度,当然首先是从精神角度看这个问题。这部分研究,对我们今天意义重大。我们面对的,刚好是三千年以来的天崩地裂的大变局,我们很悲哀生活在这个时代,体会到这可能是前无古人也很可能后无来者的时代,乱七八糟的时代。这样的混乱时代,正需要重新探索和梳理我们的精神生活结构,重新思考我们生活的根基,并且是在本民族现有的思想传统的框架里。
有必要把上帝重新请回来吗?
梁涛(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、副院长):中国人今天需要一个上帝吗?是否需要将上帝重新请回来吗?认为需要的,当然有自己的理由,我们缺乏信仰或者说我们的信仰不够真诚,比较实用、比较现实,所以需要有一个上帝,需要一双上帝的眼睛,使我们变得虔诚起来。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,有利就有弊,重实用对于信仰而言固然是一种弱点,但也可能不那么偏狭,具有了包容性,而信仰过于绝对,就会有严苛、排他的一面,所以仅仅以信仰为理由还是不充分的,除非你认为中国传统的儒释道都还不算是信仰。
还有一个理由,认为如果没有上帝,就缺乏限制、制约君权的力量,但是这个说法也是可以讨论的。因为神权同样是需要制约的,而且神权往往比君权更严酷、更可怕。想想中世纪神权下的欧洲与同时代君权下的中国,哪个更为严酷?哪个社会老百姓生活得相对自然、轻松一些呢?如果让我选择,我会选择君权下的中国。皇帝只管你交税纳粮,虽然也有教化的问题,但对思想不会管那么多。中国古代有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凿井引水,帝力于我何有哉”的传统,基督教的社会中恐怕就没有这么自由、洒脱了。
另外还有独立人格的问题,这种观点认为,因为没有上帝,所以中国人没有培养起独立人格。仔细思考一下,这个说法也是有问题的。如果我们仅仅从儒家传统来看,哪些儒者最具有独立人格的呢?显然是心学一派,最早可追溯到孟子,以后有陆王。可是这一派恰恰是不那么强调天或者上帝的,他们重视的是心,吾心便是宇宙,宇宙便是吾心。对于心学派的独立人格如何评价?这是另一个问题,但至少说明独立人格不一定非要上帝。
中西方的上帝类型不同
梁涛(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、副院长):中国有没有上帝?是否信仰过上帝?答案当然是肯定的。人类学、宗教学已证明,人类各个民族都有一个神权时代,有一个信仰神的时代,中国自然也不例外,因此“上帝在中国”是成立的。但我们有过什么样的上帝?中国文献比如甲骨文中的“上帝”是不是就是西方的God、耶和华?我们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上帝?或者说上帝为什么隐遁了?让位给“天”或者“天道”?这是因为我们的上帝与西方的上帝并不是一回事,此上帝非彼上帝,上帝类型不一样。而类型不同发展也就不同,不同的上帝类型决定了不同中西不同的宗教发展路向。
钱穆说过,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,在于对天与人关系的研究。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。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。然后又说,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。换句话说,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。这句话可能会引起争议,也比较抽象。但如果把这句话中的“天”换成“上帝”,是说将上帝与人分别来讲,是离开了人来讲上帝,这个讲法还是可以成立的。因为上帝不受人的影响,人不能要求、影响上帝更不能发号施令。钱穆认为,在这一点上中西是不同的。他说,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合起来看。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。离开人生,也就无从来讲天命。离开天命,也就无从来讲人生。饶宗颐教授认为,中国人在天人关系上实际是“天人互益”,也就是天人互助,是一种行动境界,通过实践把天道呈现出来。这是中国古代天人关系的特点。因为这个特点,决定了天人关系中的天一定是向天道发展,而不是上帝。上帝是有位格的,而天道可能是一个法则,是创生的根源,却不必具有人格性。
中华文化多元一体 和而不同
梁涛(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、副院长):我们究竟应该向基督教文化学习什么?是重新请回上帝,还是有其他的选择?当然这里有个立场的问题,如果你是基督徒,当然会坚定地相信有一个绝对的上帝,并要在中国的历史中寻找到上帝的踪影。如果你没有基督教的立场,而是立足于民族文化的重建,你的选择就可能会有所不同了。未来的中华文化恐怕还是多元一体的,传统的儒释道加上回耶,多元互补,和而不同。这样一种多元结构并不能靠上帝来完成,相反还可能引起诸神之争。毕竟基督教是一个非常排他的宗教,如果没有经过启蒙运动或者宗教改革,基督教也是很可怕的。而西方的启蒙运动也曾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,例如康德出生于路德宗的家庭,受基督教影响很大。但康德突出人的主体性,称人为自然立法,则可能是对受中国文化的影响,杜维明、成中英都有这样的看法。在西方传统中一定是上帝立法,人怎么敢去立法?所以康德称他的哲学是哥白尼式的革命,而这个革命也可能是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促成的。
所以,没有必要从中国历史中找寻出一个上帝来,即使找到了也与西方的上帝不是一个类型。民族文化的重建不在于请回上帝,传统的天道较之上帝更具有包容性,更有利于多元一体的民族文化重建。基督教值得重视的是它的博爱精神,谈上帝不能不谈基督,基督既是神性的也有人性的,他用人性的方式将神的博爱精神展现于人间。对于儒家文化来说,以基督教的博爱精神与儒家的“生生之仁”、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相融合,可能是儒学重建的一个努力方向。
结语
毫无疑问,历史上“上帝在中国”是成立的。那么现在,
中国人是否需要一个上帝呢?有必要将上帝重新请回来吗?你认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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